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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山印象——地震亲历者访谈

发布时间:2016-07-26 10:27:07    作者:张爽    来源:中国保险报·中保网

□记者 张爽

如今走在唐山街市里,几乎已看不出地震留下的痕迹,林立的高楼,喧闹的商场,以及拥堵的交通,和一座普通的城市并无差别。

或者说,还是有差别的,曾经钢铁、煤炭产量的名列前茅,现在京津冀雾霾的肆意笼罩,让唐山经常成为网络段子手们调侃的对象。

如果不是刻意提起,40年前那场让一座工业城市毁于一旦的地震,并不存在于那些未曾经历过的人的记忆中。

然而,它给这座城市打下的烙印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。

中国·唐山地震博物馆前,头顶烈日的工人正对着刻有死难者名字的纪念碑作业,我问,是在修复吗?回答说,新刻的,人太多了,要分批刻。

与1986年修建的老抗震纪念碑临街而望的,是代表唐山新风貌的唐山百货大楼,不远处几栋高层楼房傲然挺立,看上去与其他的市中心一样时尚而现代。不同的是,据说这些高层建筑物的一层已经出现裂缝。由于地震的影响,在唐山,很多地区是不能修建高层的。

而对于有些幸存者来说,伤痛已经融于后来的生活。姜立梅曾经有一个要好的同学,在地震中和哥哥姐姐一起变成了孤儿,地震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,大哥总是打妹妹。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一边要承受失去父母的痛苦,一边要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,过大的压力让男孩暴躁不已。

刁敏家旁边原来住着桥梁隧道领域一位早期的专家,据她回忆,就是这位专家把茅以升招进了唐山铁道学院,也即现在的西南交通大学。专家和妻子在这次地震中去世,留下了两个年轻的女儿。失去了父母的照顾,两个姑娘很快嫁人,并成了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。刁敏说,现在偶尔还能在路上遇到她们,看得出生活状况一般,“如果当时她们的父母没死,也许会好很多。”

在亲历者看来,曾经让很多人在电影院里泣不成声的《唐山大地震》,“把地震美化了”,“真的唐山地震要比演的惨烈十倍,还不止”。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,虽然说到动情处声音也会哽咽,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,这五位受访对象的语气十分平静。

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,不是地震的惨烈,而是震后那段“自力更生重建家园”的日子。从简易帐篷到简易棚,再到翻盖平房,十多年简陋的居住环境成为那个年代人的共同记忆。最初的简易帐篷是临近的人们抽出已经倒塌的房棱和木椽搭起来的,上面蒙一层塑料布,后来救援部队赶到才有了油毡,在这样的环境中,有饭大家分,有水大家喝,有困难大家帮……他们在讲这段故事的时候,几乎都会说到一句话:“那个时候不像现在,人们的思想都特别朴实。”以至于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甚至认为,那段生活于他们而言是不是有些“珍贵得令人怀念”。或许过滤伤痛,留下美好本就是记忆的一种本能。

不过,在采访过程中,最启发我的是王悦贤的一个观点,他说,任何灾难之后的人员伤亡、恢复生产等问题,通过募捐,通过“八方支援”是解决不了的。现在我们主要还是依靠国家,依靠政府,今后能不能加入保险的制度安排?或许,这个问题需要所有关心巨灾保险的人一同思考。

今年4月,世界园艺博览会在唐山开幕,而世园会的所在地就是40年前唐山地震的震区。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否是有意而为之,但我在唐山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对我说,“你去我们世园会看过没”或者“你去我们世园会看看吧”。我想,在唐山人眼里,已经把世博园当成四十年来“自力更生、重建家园”的有力证明。

 

亲历者—孙岐全 唐山市保险行业协会秘书长

1954年4月出生,家住唐山市丰南区胥各庄镇萝卜坨村,地震时在外当兵,1986年进入保险行业。

地震的时候我在石家庄当兵,部队是双层床,我睡在上层,一晃荡我就从上边跳下来,跑出去了。第二天一听广播,是唐山-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,我就感觉事儿不妙,因为我老家就在丰南、丰润交界的一个地方。但是听不到消息,我们团160多个唐山人,不让探家,整天有人看着我们。通信也中断了,电话也没有。听不到家里的消息,我们就总在一块儿议论这个事,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抽烟。其实我当时也是救灾的预备队,在汽车连,我的车装了一车面粉随时准备出发。

地震的时候,我父亲在秦皇岛昌黎县的一个公社当社长,不在家。房子倒了以后是我母亲先出来的,然后把他们都扒出来,我奶奶被房子的一根棱子把脑袋砸坏了,后来运到陕西宝鸡住院。我一个弟弟脚趾头的大筋给砸断了,给送到陕西西安。

之后,部队推荐我去中国人民解放军运输技术学校学汽车修理,一听说是唐山人,还是不让回家。

差不多是1978年放暑假才回去,一下火车到丰南,我就傻眼了,什么也没有了,砖头压油毡倒一片。我的家离丰南县城有八华里,之前和家里也联系不上,走到家一看家里那个破房子,我就哭了。我家当时那房子是1972年盖的,我妈就说:“哭啥啊,人都在。”全村就三间房子没倒,其他全倒了,村里面1200多人,死了240多个。

 

亲历者—王悦贤 人保财险滦南支公司经理

出生于1963年7月,地震时家住唐山市丰南区宋家营,于1990年进入保险行业。

我的老家宋家营,地震的时候房子倒了。当时我奶奶跟我妹妹在我家西屋睡,我跟我妈在东屋睡,我弟弟在姥姥家睡,跟我家隔了7、8个门口。我父亲没在唐山。

当时老家是土坯房,上边是苇草,所以房顶比较轻。房子倒了之后,我和我弟弟几乎是同时出来的,因为我们都还小,有个缝儿就钻出来了。我弟弟比我还小两岁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那时候天热,我们睡觉都是光着,所以出来的时候是全裸的,很冷,他就又钻回去了。但余震又把他埋到里面,大家又把他抠出来。当时下着雨,出来以后还是冷,咋办啊?正好隔壁有两头小猪,他就抱了俩小猪取暖。我妹妹和我奶奶是我们和隔壁的很多人一起抠出来的,很费劲,出来之后她们都是晕的,还有点呼吸。

后来,村干部就把我们领到一个安全的地方,岁数大的就背着,像我们这么大的就跟着,去一些空旷的地方待着。然后就组织搭棚子,房子倒了之后,把剩的椽子接到一起,上面蒙一层塑料布,每家都有塑料布,都拿出来一块儿用,真的是共产主义了。吃的也是,第一想到的就是自救,你家有面,就扒拉点儿汤,你家有米,就下点儿粥。

其实村里伤亡也不小,死亡率大概是27%、28%,当时看着没什么感觉,我们西边有一个坟地,都往坟地里边送。

有一天晚上我们吓坏了,传言说“来水了,要海啸了,赶紧做准备吧”。大晚上,岁数大的、岁数小的、动不了的,全想办法往高处走,手电筒、提灯全用上了。当时我爸交代说:“你帮我,我背着你奶奶,你带着吃的东西。”结果还是一场乌龙。

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事儿,我们原来是黑土地,突然冒出一堆堆沙子,密密麻麻的,中间还有个小孔,往外喷水。还有一个机井,不用抽水机去抽,整天的往外喷,地震之后喷了有小半年。

 

亲历者—刘洪波 人保财险路南支公司经理

1963年出生,地震时家住唐山市路南区爱国里19排4号,于1983年进入保险行业。

地震之前给人的印象就是特别热,热的人都上房顶睡觉。

地震的时候我父亲去石家庄开会了,我哥在武汉当兵,另一个哥在丰润下乡,我和母亲、二姐正好赶上。也不知道地震了,就听见(我母亲)喊:“赶紧醒了,赶紧醒了。”我们就赶紧往桌子下面钻。等着都震完了,我二姐还没醒呢,真是要死都不知道咋死的。

地震是波浪式的,我们家正好是低谷,房子没倒,拱起来的就倒了。因为过去的房顶都是这么厚的预制板,塌了以后根本掀不开,基本上有几口死几口,能活一两个就很不容易了。

火车中断了,我也忘了我父亲是从哪走回来的。但他那时候在公安局上班,回来直接就到地区公安处,连家都没回,家里死活也不知道。后来知道,我奶奶地震被砸死了,我亲叔伯大哥的媳妇儿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。但那时候还小,也不是太懂。装尸体的塑料袋子,就在路上摞着,然后老百姓就在路边睡觉,已经不知道害怕了。所以,你看打仗挺残酷,要是经过地震,你就知道战争不可怕。

现在比那个时候先进多了,刚发生地震,部队马上携带现代化的设备进去救灾。我们那个时候,部队就是扛着锹笃笃笃地跑进来,没有先进设备,基本上都是人工(救援),后期才进来点吊车什么的。现在知道,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,并不是立刻就砸死的,很多是没有及时救出来。

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吃的东西这么充裕,一个地界有一个小卖部。我们那个地界的小卖部没倒,东西拿出来以后,大家伙共同吃。谁要抢东西,私吞了,就一枪打死。

但是这种情况极少极少,人们的思想意识特别团结,互助精神特别强,爬出来一个人就赶紧跟着大家去救伤员,一点儿私心杂念没有。

 

亲历者—姜立梅 中国人寿唐山市分公司收展总部经理

1968年12月出生,地震时家住唐山市路北区山西刘庄北街平方,于1996年进入保险业。

地震前一天极热极热,难以忍受的热。我们家当时养了一只鸡,晚上不进窝,怎么弄也不进去,后来我妈拿个小棍儿直打它。

地震的时候我也不知道。赶我醒的时候,其实都已经砸进炕洞里面去了,我是被土炕冒上来的气味给呛醒的,身上被蚊帐包裹着,头上还有一块砖,巧的是房梁掉下来之后被家里的大衣柜支上了,我身体比较小,所以留出的那个空间就把我包围住了,没受伤。我爸的腰和腿都砸折了,后来转院到河南郑州,我妈的脚踝骨砸坏了,我姐是头砸坏了,房棱上的一根钉子正好扎进她的脑袋,我哥被砸进炕洞里面,根本就不省人事了。

但我爸是清醒的,我和我姐钻出来之后,他告诉我姐到外面叫人,后来就把我们家里人全都给扒出来了。

出来之后,水也没有,吃的也没有。市政府前面有个公园,公园里面有个游泳池,刚开始的时候就喝游泳池里水。然后大家就把自己家能扒出来的东西拿出来,都放一起,大家分。

后来,解放军的救援部队就到了,每天都有大量的救援物资。比如空投的有大饼,压缩饼干。但因为是夏天,刚出锅的大饼,等到投下来分到我们手上的时候,已经馊掉了。包括压缩饼干,那时候连打嗝都是那个味儿,所以我现在就不爱吃饼干,闻到那个味道当时那种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。

其实最初的时候我还不太懂,对死人的概念也没有,哪有热闹就跟着看。有一个记忆一直比较深刻,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能看到好多人的眼、脸一大部分是紫黑色的,现在回想起来,有的可能是被砸的,有的可能就是生生给憋的。那时候咱们也没有工具,全都是用手来救人,速度很慢。我就亲眼看着人挖出来之后,现场做人工呼吸,但是眼看着这个人腿手一松,大小便失禁,就那么一瞬间,怎么救援也不行了。

所以那时候空中投放物资的同时,每天还有大量的飞机撒药,因为死的人太多,又是炎热的夏天,腐尸都来不及处理。当时,我们小学旁边有一栋楼,震后好几年,楼的废墟还在,死人的大腿都成了木乃伊,还在那放着,应该是当时砸的肢体分离了。现在回忆起来,应该是个大人。

其实我们唐山人特别不愿意回忆这些东西,我姥姥和我老姨都是在这次地震中没的,房子倒了,被砸到里面。而我就是地震前一天才从我姥姥家回来的,我爸是每个月27号发工资,按照我们家的习惯,我爸要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下饭店,所以那一天我就一定要我妈妈把我接回家,就这么一接,救了我一命。

 

亲历者—刁敏 人保财险路南支公司业务员

1955年4月出生,地震时家住唐山铁道学院西新14舍,于1985年7月进入保险业。

地震的时候我正在遵化县下乡,不知道为啥,地震前一天晚上特别兴奋,我们弄了不少桃子,大家一起说到很晚才回宿舍睡觉。

就听咣隆隆一声,房子开始晃荡,也不知道啥叫地震,这时候旁边的男青年就敲门,喊:“赶紧出来啊!”出来一看呐,房子啥的都倒了,在我们前头来的那些已经成家的老大姐们,一家几口全都埋在下面了,我们就赶紧帮着扒。我记得有一个是一家三口全都不行了,有一个是腿不行了,现在坐着轮椅。把他们扒出来之后,也顾不上安置,剩下我们8个人都是唐山市里的,就想方设法地回自个儿家。

当时也没有车,我们就搭一段拖拉机,走一段,又搭一段农用车,走走停停。进了唐山之后,一路哭到家。路两边全是衣着不整的人,到处都是石头、血、断壁残垣,每个人都神色匆匆,哭的喊的,场面特别混乱。总有人喊着,“帮帮我啊”。我们能帮就帮,或者扶着走一段,或者给件衣服遮一遮。当时我们青年点的房子没倒,走的时候带了一些衣服什么的。最后到家的时候,我就剩一个书包了,有的人最后连书包都给人家了。

其实当时也分不出哪是家了,全都砸平了。我们这8个人,5男3女,这5个男的就负责把我们3个女的家找到了。

我们家当时住在唐山铁道学院里(现为西南交通大学),属于别墅式的,房子比较结实,倒得不厉害。我两个姐姐下乡在外地,三姐跟爸妈住在一起,都没受伤。

后来就开始发塑料布,发油毡,搭简易帐篷。我们那个院都是知识分子家庭,娇生惯养的,没干过这种活儿。可能是因为我在农村干了这么多年,给我一捆油毡,我也能扛起来就走。就和几个男的在一起,给这家整几捆,给那家整几捆。这样折腾了差不多二十多天,心情渐渐就平复了,也面对现实了。

我们搭的简易帐篷都离自己家不远,能到原来的地方找个锅,找个锹啥的,扒出来敲打敲打接着用。印象最深的是喝的水,那时候家里有花园,花园的泥坑里有点水,就弄出来,把灰撇撇。这样的水还是存着存着,想法的别浪费,后来存的水都有味儿了。当时蜡烛也是特别紧缺,现在我还一直舍不得扔蜡烛。

现在我每每想起来那些穿白色衣服的部队的人,戴着口罩,推着拉尸体的车经过,那种味道……想着刹那间毁了多少人。我感觉挺幸运。

本版文字由本报记者张爽整理

照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

本版制图:康家语